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优酷小说网 > 综合其它 > 她是女子,我也是女子 作者:黄碧云 | 书号:316 时间:2016/9/13 字数:7479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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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⻩碧云 (扫描校对:Y。Yan) 是从望渴坐一程长途火车开始。来到阿姆斯特丹。 我应如何解释阿姆斯特丹。我应如何解释我自己——叫做陈⽟,年龄二十六岁,职业是舞者,在这季节转换的时刻,来到湖⽔与郁金香之地,面对整个世界的茫然、陌生、不可理喻?一切是如此随意,但又有不能抗拒的必然质。 我决定离开我的⺟亲 到达阿姆斯特丹的时候,正是⻩昏。因为没有检查护照过海关的手续,就不大像到了另一片国土。只有出口的绿灯亮着荷兰语,证明了是阿姆斯特丹。我们时常以文字、表象去了解世界,但我却时常要寻找表象背后的意义。世界的本质。这个意义却是流动的、暧昧的,时常难以解释,或许因为这样的缘故,我跳舞。只有舞蹈的菗象,最接近这种本质。因此它也是朴素的。 我的手提行李还有一对舞鞋、一件舞⾐——但我已经决定不再跳舞了。正如我决定离开我的⺟亲。 由是我指尖有轻微的痛楚。 因为我不流眼泪。我跳舞,我流汗 阿姆斯特丹的央中车站,建于十九世纪,是新歌德式的尖顶建筑,车站呈长形,左右对称,红砖墙,缀漆金字⺟图案,颜⾊与形体都十分悦目,只是车站脏得紧。车站背后是海港,面对运河,旁边就是电车站,有海鸥与鸽子,徘徊不去。天气还好,风景呈蓝⾊。 我想我的⺟亲快要死了。 我随随便便登上一辆电车,电车很长,不见始终,在阿姆斯特丹飞快地一站一站而过。我只是不知道我要去哪里。离开她成了一种盲目的、唯一的,望。 我离开的时候,是一个影零碎的下午。她刚注了吗啡针,有片刻糊的宁静。我坐在她的沿,她摸摸索索地伸手来,将我的握着——我是她与生命唯一的联系了。但我却离弃她。 我如此望渴她的死亡,只是我等不及了。 到底是如何开始的,譬如我,或陈⽟这个名字;我不知道我⽗亲的姓名与面貌,而我的⺟亲叫做叶容,以致我的名字、我的⾎⾁,都成了⺟亲与我之间,最不可逾越的悬疑。我从来都不问,她亦从来不曾提及,仿佛原来就此模样,再应该没有的。 后来她愈来愈像野兽。 我胡地了车,这是市中心区,叫做Leidsplein。我下车是因为喜它的错,是的,运河与道路,那种不明不⽩。立在路央中。路是宽阔的。宽阔只是一种感觉,因为少年骑着粉⾊单车飞驰而过,因为小店凌富家庭气息,因为电车轨上有小丑卖艺(是呀,他在电车轨上卖艺,引来群众,察警来赶,他还跟察警做默剧,观众都笑了,又鼓掌,还给他很多赏钱,电车只好停着等呢)。那种生命的热闹,广大的可能——犹如舞台的灯光亮起的一刻,观众都屏息静气。 是我第一次的独舞展。证明“一个青年舞蹈家”的“才华横溢”我的舞蹈,自等待⺟亲归来,长久的⻩昏与黑夜开始。 或许我曾经令她快乐,期望我,静如美⽟,健康而愉快,正如所有的小孩子,给予成人虚假的、一闪而过的、完美的希望。她很快便失了望,对于我,还是对于她的人生,我到现在还不清楚。 只是⺟亲很快便在我生命里消失,我等待的是受酒精、疾病以及无数魔影侵袭,叫做叶容,有我的⾎、头发的柔韧与脆弱、共同的骨骼架构的一个女子。反复等待她的时候,我时常舞动。我无法装载黑暗给予我的惊吓。于是我活动、流汗。 我开始穿她的旗袍,用她的⽔粉胭脂,以童年的妖,等她回来。 她回来,见得我如此,狠狠地刮我一巴掌又一巴掌。烈猛的使力,令她跌倒。 我却失神地大笑起来。我难以解释我的笑,似乎是一种最強烈的本能,不能以眼泪、言语、接触、“求你不要”等等来代替。 她推跌了所有的杯、碟、落地灯。 “你真可怕呀。陈⽟。怪物呀。” 她掩上脸,为我流了眼泪。 但我开始觉得快乐,真的觉得快乐。 是从那时候开始跳舞的吧?因为我不流眼泪。我跳舞,我流汗。流尽所有的委屈与艰辛。 跳着跳着,渐渐便可以。 甚至成了职业舞蹈员。 “才华横溢” 突如其来的宁静 排演这个独舞的时候,我从来没有如此冷静、清楚:我说,第一排的脚灯减一些,要一个小小的spot,是了——突如其来的宁静。 那天刚刚知道⺟亲得病的消息,只是已经是很后期的事。这并不能解释仿佛被生命磨折得很厉害的原因。 她很早已经开始消瘦,上楼梯都气,而且手脚颠震。是否从一个男人到另一个男人之间,得到绵的悲戚、怨怼,就不得而知。只是她大醉归来,我还给她淋浴更⾐,抹⼲净她的眼泪、⾎与威士忌。 我告诉我自己:一切必须停止。 也曾尝试离开她,在艰难的少年岁月。她挨家挨户地找我,探访了我四十四个同学,报了警,在游戏机中心、保龄球场、小酒吧等待我出现。我无法脫离她。 我回去的时候,她乘我睡着了觉,剪光了我的头发。 她恨我。 我想杀死她。 难以形容她的病给我的解脫:她的肝,已经长満了癌细胞。我的心就有这样突如其来的宁静—— 要找一间小店酒。 小店酒是最没有名目的一件事情。Leidsplein的小店酒特多,恐怕是一个旅游区。自然每一个旅游区的小店酒都是一样的。 唯独街上的长电车,以及运河,只属于阿姆斯特丹。 在埃及人的小店吃了牛⾁面包。 闻说阿姆斯特丹是没有夜生活的:天还未黑,街上已寂寂无人。只有酒吧与商店的霓虹灯亮起。现世的堕落,与十七世纪繁盛而起的红砖建筑,竟然也保持奇异的谐和。有人说,阿姆斯特丹是欧洲最病态最颓废的城市。恐怕它的魅力也在于此。 小店酒的晚上,睡睡醒醒… 我喜一切的凌与败坏 在河的对岸,有四间博物馆,倚着,因此称MuseumPlein。其中Rijksmuseum的建筑师,也就是央中军站的建筑师,因此博物馆同样有车站的新歌德⾊彩。旁边三座博物馆则是新型建筑。Rijksmuseum有MuseumStreet,是穿过博物馆的小通道,堆満垃圾,青年在此卖画卖唱,墙上有graffiti。 我喜一切的凌与败坏。博物馆之间,我只喜MuseumStreet。 在丹流连,好像自此可以放下生存的重担 我是慢慢喜上阿姆斯特丹的“丹”的。 “丹”位于市中心,是一个小广场,也就是Amsterdam的Dam。顾名思义,原是一个堤坝,于十三世纪建成。阿姆斯特丹成为商埠,丹也成了城市的raisondetre,所有城市的活动从此开始,于是旁边有市政厅皇宮、新教堂、量重行… 喜上丹,是因为这里有崩族和乐与怒青年、南美浪人在卖唱休息、喝啤酒、昅大⿇。 在丹流连,好像自此可以放下生存的重担。—— 一切我觉得重要的事情、感情、舞蹈,甚至生命本⾝。 因为有时我想就此死去。 我憎恨生命的重复 我们曾经有过短暂的希望。 那是她第一次⼊院,诊断是肝炎,但令她戒了酒。或许这是她感到生命的未完成之处,我无从推测,只是出院后,她剪了发,吃得比较多,脸⾊有点红润,还长胖了少许。我们有时度过了一些下午。她在上休息,我坐在她⾝旁看一本书。那个时节,光时常灿烂。她睡醒了,会叫我的名字:陈⽟,陈⽟。微笑着,轻轻抚我的小腿。多么年轻结实呀,她说。因为我跳舞,我解释。 我刚刚进⼊舞蹈学院,而且开始恋爱。 我与嘉,渐渐绵难分,嘉其实只是一个普通的研究院生学,只是格谦和,喜说笑,我与他一起,觉得健康正常。因此我留在他宿舍的时候比在家的时候多。 后来我发现她穿着衬裙,脸⾊一阵青一阵红,在厨房抹地、说话,地上是空的酒瓶。 我憎恨生命的重复。极其讨厌,难以摆脫人软弱与限制。 我踢翻了厨房所有的碗碟。我想狠狠地踢她。踢她,毁掉一切物质的存在。 她捉着我的手,跪下,说:陈⽟。求你不要离弃我。我知道你要跟别人去了。 我合上眼,扶着墙,低声说:放过我。 命运并没有放过我们。由软弱而生的命运。 我怀疑整个世界原来与我无关 因为有人说:凡劳苦担重担的人,都可以到我这里来,我就使他们得安息。我进⼊了丹的新教堂。 教堂建于十五世纪,是典型的天主教堂建筑,华美富贵,充分显示当时教会拥有的权力:缕花玫瑰木讲台,南北七彩玻璃嵌画,红大理石管风琴,大卫塑像,木天花,漆金。旁边有九个小教堂,零散的告解室。走廊点着⽩蜡烛,摇动着,影与宁静。 奇异的,突如其来的宁静。正式表演,那小小的spot亮起,我屈伏着,音乐一拍一拍地流走,我看着舞台地板上的灯光位置标贴,整个人处于空⽩,一动不动,我竟然不能再跳了—— 突如其来的,悲凉的命运。 她就伏在浴缸里。我听见了寂静,还有是她的⾎,汩汩地流着,一滴一滴,发出轻微而空洞的声音。我抱起她。她就像变得很小,是我两手之间的事物。她的⾝体还是暖的,脉搏还扑扑地跳动。我按着她颈旁的伤口,只是⾎还是从我指间涌出来,流逝而去。我吻她的伤口,尝到⾎的腥热,但⾎并不因此停止,我只是浑⾝冰凉,搭搭地流着一滴又一滴的汗。我抬起头。我怀疑头上不再有天,而明⽇永不到来。我怀疑整个世界原来与我无关。生命的由来与终结,亦不过是瞬间的随意的残暴、荒谬的播弄。她的生命,在我面前一点一点地消失,但原来并非我的意愿。 如果有上帝,我愿意皈依。如果有路西化,我愿意出卖灵魂。 只求你,放过我。 后来她并没有死去,只不过被送⼊精神病院。 而我与嘉分了手,而且开始处于一种很奇怪的状态—— 光不进,只有神话与权力的影… 教堂旁边,就是市政厅皇宮。皇宮建于十七世纪,外观是古典希腊庙宇样式。地下有一个小室,是审判室,即昔⽇宣判死刑之地。宣判后犯人便拉出丹处斩。审判室也因此立満恶形恶状的浮雕塑像。 二楼的大室叫做“市民之厅”地面是大理石,画有三个大巨的地球星宿位置图,象征荷兰的处女石像向上瞰望。处女左边是狮头女神,象征力量;右边则是智慧女神。四周是象征地、⽔、空气、火、和平、公正、力量、宇宙的神话人物塑像。 大厅以⽔晶吊灯照明。室內空空,光不进,只有神话与权力的影,使人遍体生寒。 ——我开始见到我自己。 她进了精神病院后,我发觉,家中其实不单我一个人。早上醒来,我见到⺟亲的上,睡着我自己。我认得她,是因为她有我一样的深黑眼睛,充満惶惑与倔強的神气,头发一样的柔韧与脆弱,只是年纪比我小得多,可能只有七、八岁。 我站着,看她。 她脸上是悲悯与同情。 我掩上眼睛。 她消失了。 二楼的“公证室”烟囱上画了摩西在西乃山接受十诫的故事。房角又画了小孩子的头,因为这又是公证结婚之地。 ——我排舞的时候,她又在远远地看着我。有时勾动手指,要我去。我不。 南画廊,是商务大臣的办公室,为八个塑像包围,为首的是阿波罗神,取其光明谐和之意。天花板却是战争杀戮图,记录荷兰人反抗西班牙人⼊侵,为期二十四年的战争。 ——有时她索站在我面前来,我不理她。 市政室,是商议之地。室內有齐壁大画,记叙罗马人进行和谈的情景。天花板大画则记叙罗马人为家国不认儿子的故事。 ——她便想出千百种方法来磨折我。 光灿烂的早晨,我回校排练,抬头却看见她,⾼⾼地站在四楼音乐室的屋顶,还仰着头笑着,跟我挥下手,然后跳下。 在饭堂叫饭的时候,我见到她,坐在我对面,満脸紫黑,呕出绿⾊的胃。 我在房间做功课,她在我⾝后,上吊,影子微微摇动。⾆头伸出。 ——她想杀死我。我千百个不甘心。我不。 审裁室,天花画了所罗门与摩西求智慧的故事。墙壁有狮、狼、狗、狐的大画,象征过去、现在、未来、聪慧。 经过北画廊,就回到了“市民之厅”北画廊为地神与农神看守,天花板则是罗马战争图。北画廊开有两个小办公室,画了天使堕地、老鼠盈室的图画,以维纳斯与⽔星神塑像作结。 舞台是一个骗局 ⺟亲回来以后就发现得了癌病。似乎已经太迟了。她很虚弱,而我已极度疲累。 我走很长很长的路,去了犹太区,叫做WaterlooPlein。这一区,graffiti特多,楼梯积⽔,堆満垃圾。 这就不大像阿姆斯特丹。我在很长很长的光里站了很久很久。远处有“蓝桥” 我伏在桥央中,良久良久。 痛楚竟然可以去到荒谬的地步——她很痛很痛,她会扯自己的头发,以人为的痛楚转移她体內的烧焚切割,她不停地尖叫,直到喉头出了⾎。然而她拔自己的指甲,我完全不明⽩她为何会这样做。 进出医院的期间,她愈来愈像野兽。 我离开她的⽇子,她开始大小便失噤。我记得粪便的气味。 ——握着我的手,以吗啡针的宁静,那一个下午,我轻轻抱着她,抚她的脸,亲近她,沾染那卑微的、亲切的、属于生的、粪便的气味,以⺟与女之间纯粹⾁体的牵连。一切生命的骄傲都归于无。 命运还可以给我们怎样的屈辱。 是否因为这样的缘故,在阿姆斯特丹,二次大战有十万人被杀屠的犹太区,远处一颗六角“大卫之星”以及葡萄牙圣殿的一度桥央中,我只是觉得非常非常的疲累。 恐怕就在那小小的spot亮起的一刻。 我知道我的⺟亲快要死了——音乐一拍一拍地流走,以至静止,我屈伏着,抬头见到我自己,七岁或八岁,穿着旗袍,以儿童的妖,无所不知、同情而又刻薄,然后背向我,她眼睛有⾎—— 那个叫做叶容的女子(我乃是她⾎⾁而生),內里都是癌细胞,经过电疗,镇静剂、吗啡、长期对生命的惑及失望,踉踉跄跄、⾝上有粪便的气味、秃发、指尖的痛楚、尖叫,向窗口爬移而去,扯着吊架鼻管,企图结束一切,却只扯下百叶帘,在⽩墙上留下人的温热美丽而败坏的⾎迹——在我眼前,在这小小的spot亮起的一刻,是如此清晰—— 她扯着我的手说:陈⽟,我不明⽩—— 我在舞台上,纯粹是感情、能力、智慧的活动,华美而又丰盛,仿佛我能够掌握生命—— 舞台是一个骗局。 似乎都由一连串的,个人与命运的对立织而成。当依底帕斯王决定挖出双眼,是命运决定他杀⽗娶⺟;当虞姬决定自刎,是命运决定楚霸王的失败;当麦克⽩决定杀邓肯王,是命运决定他要当皇帝,而且友叛亲离——到底是命运对人的播弄,还是人决定存在的命运—— 灯光师不知怎样做。他们失了cue。于是他便亮起所有的灯来。 表演突然中断。观众并不知道,还拍手,起立,叫Brvao。 ——生命如骗局。 我决定不再跳舞了。正如我决定离开我的⺟亲。就在那小小的spot亮起那一刻—— … 所以就来到了阿姆斯特丹。 生命如骗局… 大⽩正午,我漫无目的地在阿姆斯特丹的路央中走。这儿叫做MuniPlein,还是RembrandtPlein呢,在阿姆斯特丹,有这许多的Plein,是运河记忆与桥的城市替着电车轨的地方,好像有这样宽阔的惑,光充盈,欧洲青年喝一杯咖啡还是什么的——⽔城何等美丽。我的心静得嚓嚓的烧得出火来。我想我的⺟亲已经死了:她一切毫无道理的痛楚随而消失。有什么比无边无尽的磨折更长呢。不见得。所有的命运不会比生命更长。 连命运也不过是暂时的事情,纷的、错误的一击。我便停下来,蜷伏着,有一点昏热,⾝体却有无比的力量,任何动作都不能装载,因此只能静止——这就是了,大⽩正午,強烈的光,在世界的角落,一个堕落无由的欧洲城市,我不过是暂时的⾎⾁之⾝,正如舞台不过是暂时的运动——我的⺟亲已经死了,我还有无尽的挣扎,因为我活着,而且随着生命的无回,猝然终止。 我知道千万人的命运,亦不过如此。在这时候,我与我的舞台,及一切暂时的生,从来没有如此接近。在这一条随意的阿姆斯特丹街道上,我的绝望得以完成。这个城市,也完成它要在我生命里要完成的幻灭、启悟——生命如骗局。一切都不重要,我的生命却自此豁然而开。或许我会回去,继续我的舞台事业,而且比以前做得更好,又或许我会继续我的旅程,佛罗伦斯、伦敦、巴萨隆那…。我不再跳舞了。这一切都不再重要。不过是一个跳舞女子在阿姆斯特丹的随意而又必然的经过。事情的转折,往往落至毫不惊人的地步,在表象世界里,无迹可寻。 因此便记录下来。这是为人所能有的委屈与希望而写。 注:尤滋里斯源出于古腊诗人荷马的史诗《木马屠城记》,是故事中的英雄。而英国作家乔哀思亦有同名小说,书中以运用意识流的写作方法而著名。 (选自港香天地图书有限公司《其后》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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